接粮
1973年农历腊月二十三,是北方的小年。这一天我经历了人生第一次接粮。
有朋友可能要说了,你是不是打错字?应该是“借粮”。我没有错,确实是“接粮”。
所谓“接粮”是目下到有粮的人家先借走粮食,到了约定时间还给人家,并同时出一部分利息(当然还是粮食)。“接”“借”区分仅仅是看是否给对方多加粮食。
晚饭后,我们一家坐在土炕上,父亲说:明天我要到河北(其实是渭河以北)去,那里能看火车、飞机,谁去?妹妹自告奋勇说她去,父亲却是不同意。其次是哥哥说他们高中明天要放假了,也不能去。父亲最后动员了我,我看有没有办法,只好同意。
第二天不知什么时候,被母亲叫醒,糊里糊涂吃了饭,随父亲出发了。一路上间或碰到同村邻居,最后碰到村支书老陈,他似乎在路边等着我们。天明我们一行到了二十里之外的县城
一行五辆架子车七点左右到了渭河岸边,父亲说,过了渭河大桥就是武功县地界了。
到了武功县,我们撇开大路走上田间大路,向东北方向行进,十一点左右到了一个村子。
陈书记推开一户门楼,走来一个中年男子,听说他是老王。陈书记说老王是他们村小学老师。
王老师吩咐妻子给我们准备午饭,然后带领陈书记走了。
稍后陆续有人拿来玉米,不是像我们这里的白色,是黄澄澄的,晶莹而饱满。王老师过称、记账,陈书记也记。
约摸十二点,王大婶招呼我们吃饭。吃饭时陈书记对王老师说,那两户没有及时还上粮食一户确实家大人多,一户人家死了老婆和老娘,看病、安葬确实花了好多钱,保证明年一定还了粮食,请王老师转告,他担保着。王老师也说,对他是放心的。还说现在西农(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前身)有了杂交玉米种子,他想办法给我们弄一点,比以前老种子强多了,也给你们弄一点。他又说来年暑天他要带人到我们村割草、晒干,将来打猪糠,陈书记自然满口答应。临走。王老师说,现在有一种肥料叫氨水,玉米拔节时用茶壶装上给每个玉米滴上几滴然后浇水,很好的,不过要离玉米半尺。陈书记说这是新东西,我们试试看。
我们踏上回家的路。下午三点左右,我们来的武功县普吉镇,两条明灿灿的铁轨横卧路上,却不见火车。我们等了一会,大家说还没见火车,陈书记说,你以为火车是你家的?走。
两人一辆架子车,父亲却是一个人一辆,他是留下我看火车。因为我没有看到飞机,火车没看他觉得失信了。腊月的西北风呼呼刮着,我觉得越来越冷,望着表面光滑锃亮、侧面锈迹斑斑的铁轨我有点失望,尤其是不仅见火车开来。呜——远处有汽笛声,我从路边站起来了,高大、脏兮兮的火车头来了,没有后面的车厢,我十分沮丧。想着父亲是一个人拉车的,我着急追赶。
一路上赶大车、步行者时不时问我:是不是河南(渭河南边)的,你爹在前边哩。我一路急急赶路。
渭河大桥中间,五辆架子车靠在桥边,都是玉米秸秆盖着。父亲站在路中央看着我。陈书记说,你不来我们正准备派人寻你、接你。
在路上我已经明白父亲是让我给他帮忙掀车(推车)的,我又觉得亏负了父亲,自觉钻进车轅拉车。
东西不重又有父亲帮忙推着,出力不大,只是觉得越来越迈不开腿,我知道是出汗了,索性解开棉袄纽扣,敞开棉袄,虽然父亲几次拦挡、阻止我依旧不听……
天将黑,我们到了县城,每人吃了两碗面,父亲又买了两个馒头,面八分钱一碗,馒头二分。
吃过饭,大家没有走,商量着什么,我因为年龄小,自然没有参与。一个人说,陈书记,要不是那么多粮食缴了公粮也不要你受我们连累害你跑几趟。陈书记说,那是你们是不知道公粮任务是公社会计下达到村,村里再下达到生产队,你们是没有到过咸阳(我们是咸阳专区管辖),那里人多的很,我们不缴公粮,城里人吃什么?还有西安,人更多。其他人只有摇头、叹息。陈书记指了指他车上的一个蛇皮袋说,那里是王老师媳妇交给我的八九身工装,每套二十斤粳米,你们可以先挑。大家却是没有人出来挑,都知道年轻人、女娃喜欢工装,留给他们。
天全黑,我们从县城启程,我却是动弹不得。为啥?棉裤棉袄经汗水一浸、一凉,冷得像铁。大家鼓励、劝勉,我又鼓起勇气,拉车掀车。
离我们村七八里时哥哥接上我们。路上父亲告诉我们,这次我家接了六百斤玉米,明年秋后得给人家还
六百六十斤。王老师的父亲弟兄二人年轻时在我们村揽活,就住在陈书记家里前房草屋里,还和他父亲拜了把子。
年后,有人检举陈书记带人接粮,公社免了他的书记,俩月后春耕、修渠任务在即他又是上任了,还是村支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