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石光华
一年中新鲜的蔬果上市,总是能给我不断的欢愉。那些我心心念念的时令鲜菜,过季了,便走了。菜摊上,没有了它们的踪影,满目寻找时,心里不免有一些怅惘。我知道,明年它们会再来,年复一年,随着它们生命的时节而归。于是,每一年,第一次在菜市上,看见了春笋,看见了红油菜苔,看见了青嫩的豌豆苗……我都禁不住满心的欣喜。其中最欢喜的,莫过于春末初夏的菜摊上,一堆细长青绿的辣椒突然出现在眼前。回来了,青青辣椒,悠悠我心。
叫青椒的,品种有很多。青的灯笼椒,几乎没有辣味,只有淡淡的青辣香。切成细丝,炒青椒肉丝,也是一选,老少皆宜。对于四川的小孩,算是吃辣的启蒙。生为川人,总是该吃点辣的。骨子里有硬气,口味中好热辣,才能在温柔敦厚的缠绵深处,始终是一个站得住的人。
我奶奶性子刚烈,口味大气。肉要肥的,海椒要辣的。那时候,因为我还小,承不起太辣,但奶奶也不会买没有辣味的灯笼椒,她说那是婆娘味。其实,奶奶也是婆娘,只是一生磨难太多,半辈子孤身面世,心里的苦劲撑着,须得一些燥辣,才扛得住人世的寒风冷雨。所以,即使要顾我怕辣,也是买牛角椒,底圆头尖,椒皮韧而肉厚,煎煸出来,入口初是清香,咀嚼之中,辣意隐隐而来,舌头活泼高兴。牛角椒只是有些辣味,正是这点辣味,奶奶说,这才算是海椒。她说,叫什么,就要有什么。后来,我才明白,奶奶也在给我说做人的道理。牛角椒也叫尖椒,炒虎皮青椒是它的本命。当然,你要拿它来炒青椒肉丝,它也没意见。是青椒,能配肉丝,总是运气。现在,这两种青椒,市场上好像一年四季都有,大棚里的,算不得当时当令。
真让我一见着就心生欢喜,忍不住嘴痒手动的,是二荆条辣椒。二荆条,现在很多地方都有种植。不过,从小知道的就是四川的最好。四川的,还要是成都附近东南山地和浅丘生长的,才是辣香双绝的正宗。儿时知道成都边上有一个地方叫牧马山,就是老人们都说,那里的二荆条辣椒,一巴掌大的地方才有,金贵得很。我于是一直以为,二荆条又叫二金条,说的就是它稀奇贵重,只比金条稍稍差一点。可惜的是,牧马山早就高尔夫和别墅化了。一亩地的二荆条,再金贵,一百年的产量也比不上一亩地的地价。当成都没有了炒回锅肉的成华猪,没有了熬红油辣子的二荆条,没有了怪味中苦味来源的杏仁豆腐乳……我青少年时代的味道,就只能“此味可待成追忆”了。
大约10年前,可能真是心疼遗憾了,国家把成都靠近牧马山的双流的公兴、黄甲等13块小地方,划成二荆条的地盘,还给了“地理标志产品”的称号。又可能是为了显示这块小地方出产的二荆条,不仅犹如辣椒中的大熊猫那样稀少,而且身世古老高贵,所以专门杜撰了一个传说。传说三国时,诸葛亮屯军驯马于牧马山,备战南征。发现遍野椒树挂满海椒,个个乌红发亮。一尺余长,酷若黄荆条。诸葛亮取食,顿感满口生津,神清气爽,击掌叫好:“好一个二荆条!”即令军中囤积“二荆条”。
这就叫我先是满头雾水,接着啼笑皆非了。世人皆知,并有定论:辣椒原产于南美洲,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时代,带回欧洲的。然后传入东南亚,再从东南亚传入中国沿海。传入中国的时候是明朝中叶,后来是明末清初的“湖广填四川”,才把辣椒带到了巴山蜀水。不过,“关公战秦琼”,古已有之;证明曹操大墓的证据是“其中有两句遗骸,一具是老死的曹操,还有一具是小时候的曹操”,这样的奇葩之论今之比比皆是。我的惊诧是少见多怪了。
在我看来,识辣者,必先识青椒;识青椒,必先识二荆条。这一根形似细羊角,长而青绿晶莹,椒尖似钩的辣椒,这一根在人间农历四月天、辞春迎夏而归的辣椒,才是川菜辣滋味传奇的开始,才是我打开辣椒王国之门的钥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