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子满怀希望来到宋国,却遇到德薄位尊、智小谋大、力小任重的宋偃王,他提的建议不被采纳,内心不爽是可想而知了。不过在宋国,孟子却遇到了他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人物——滕文公。《滕文公上》5.1章云:
滕文公为世子,将之楚,过宋而见孟子。孟子道性善,言必称尧舜。
世子自楚反,复见孟子。孟子曰:“世子疑吾言乎?夫道一而已矣。成覸谓齐景公曰:‘彼,丈夫也;我,丈夫也,吾何畏彼哉?’颜渊曰:‘舜,何人也?予,何人也?有为者亦若是。’公明仪曰:‘文王,我师也。周公岂欺我哉?’今滕,绝长补短,将五十里也,犹可以为善国。《书》曰:‘若药不瞑眩,厥疾不瘳。’”
滕国是周初分封的诸侯小国,在今天山东省滕州市。滕文公当时还是太子,出使楚国,路过宋国时遇到了孟子。宋国首都在今天河南商丘,楚国的首都郢在湖北荆州,滕文公从山东到湖北,要路过河南商丘。孟子对他讲性善的道理,言谈必称尧舜,深深地打动了滕王子,一下成为孟子的粉丝。太子处理完公务,从楚国回来时,又拜访了孟子。孟子说:“太子怀疑我的话吗?道,只有一个啊。成覸对齐景公说:‘他,是个大丈夫;我,也是个大丈夫,我怕他什么呢?’颜渊说:‘舜是什么样的人?我是什么样的人?有作为的人也应该像舜一样。’公明仪说:‘文王是我的老师。周公难道会欺骗我吗?’现在的滕国,长短折算下来,将近方圆五十里,是能够治理成一个好的国家。《尚书》说:‘如果药力不使人头晕目眩,病就不能够痊愈。’”滕文公带着孟子的教诲回到滕国,不久他父亲滕定公去世,滕文公正式即位,于是将孟子请到滕国,帮助其推行仁政,孟子终于获得了得君行道、实现政治理想的机会。
这里涉及到一个问题:为什么“孟子道性善,言必称尧舜”会打动滕国的小王子?性善论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能折服未来的滕文公呢?这涉及到对孟子性善论的理解,而要理解孟子的性善论,又要从孔子的“仁”讲起。孔子创立儒学,提出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就是仁。学习儒学就要从理解孔子的仁开始,理解了仁才可以说进入了儒学的思想世界。一部儒学史,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对仁诠释、理解的历史。所以有学者说:“孔门之学,求仁之学也。”那么什么是孔子的仁呢?我们理解“仁”,往往是根据《论语》中的一段记载。“樊迟问仁?子曰:‘爱人。’”(《颜渊》)这当然没有错,与仁字的训诂是一致的。《说文解字》说:“仁,亲也,从人从二。”仁是由一个“人”,一个“二”组成,表示两个人之间的关系。什么关系呢?就是“亲”,就是“爱”。所以说仁指爱人是成立的,但这只是仁的一个方面。前些年出土的郭店竹简中,仁字不是写作从人从二,而是写作从身从心:“”。上面一个“身”,下面一个“心”。这个字形在《说文解字》中其实也有记录,只是以前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。仁字从身从心,显然与“从人从二”的含义有所不同。那么什么是“身”呢?《尔雅》说:“身,我也。”身就是我。又说,“朕、余、躬,身也。”朕、余、躬的含义就是我,它们也被称为身。晋代郭璞注释《尔雅》说:“今人亦自呼为身。”人们称呼自己就是身。所以,身就是指我,指自己。“[~符号~]”字从身从心,即表示心中想着自己,思考着自己,用当时的话说,就是“克己”“修己”“成己”,用今天的话说,就是要成就自己、实现自己、完成自己。那么如何实现、完成自己呢?通过改造、完善社会以成就、实现自己。仁是自觉向上的道德精神,是使人挺立、振作起来的精神力量。
▲2021年12月21日,辛丑年冬至日,正值亚圣孟子逝世祭日,孟氏后裔及社会各界人士齐聚孟子故里山东邹城,遵照古制,行礼如仪,在孟庙追思亚圣孟子,缅怀先师功德。(图片来自中新社)
孔子虽然提出了仁,但没有说明仁是否就是性,孟子则明确肯定仁就是心,就是性,他说:“仁,人心也。”(《孟子告子上》11.11)在孟子那里,心与性是统一的,孟子是即心言性,通过心理解性,由肯定心善进而肯定性善。所以孟子性善论就是来自孔子的仁,是从人性论的角度对孔子仁学的进一步发展,在强调人性中有一种自觉向上的力量,一种成就、实现自己的冲动上,与孔子的仁是一致的。明白了这一点,就容易理解为什么孟子道性善会打动滕王子了。孟子首先提出“道一而已矣”,这个道应该是就仁义而言,指仁义之道。道在儒家、孟子那里有多种含义,其中一个含义指终极理想,如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”(《论语里仁》),孟子这里的道也是指终极理想,对于儒家而言,终极理想只能有一个,就是成就、实现仁义。为什么要成就仁义呢?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呢?当然有意义了。因为只有以仁义为更高价值,我们才会有人格的平等。成覸对齐景公说,你是大丈夫,我也是大丈夫,我为什么要惧怕你呢?成覸是齐国勇士,所以他面对国君可以无所畏惧,孟子引用他的话则是表示道德勇气。道德勇气来自哪里?来自仁义,来自把仁义看作更高的价值和理想。人生有很多价值,如权势、财富等都是人追求的价值,但这些是外在的价值,是人类社会中形成的价值,用孟子的话说是人爵。人爵只有少数人可以得到,在孟子的时代,是达官贵人的特权。仁义则不同,它是内在的价值,是上天的赋予,用孟子的话说,是天爵。天爵是每个人都具有的,老天不是给了张三,没有给李四,不是这样的,老天给了所有人天爵,所有的人都具有天所赋予的价值与尊严。在儒家、孟子那里,天是终极实在,是更高超越者,是人类价值和行为规则的来源,所以天爵高于人爵。从人爵的角度看,人是没有平等的,用权势、财富衡量人的价值,我们在达官贵人、富商大贾面前完全没有存在的意义,更无平等可谈。为什么生活中总有一些人奴颜婢膝,谄媚逢迎?就是因为在他们眼里只有人爵,没有天爵,他们只能算是臣民。从天爵的角度看,所有的人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,都具有天所赋予的爵位,也就是仁义。用孟子的话说,他们是“天民”,是顶天立地、不卑不亢,肩负了上天的使命并推行于人间的人。孟子说:“天之生此民也,使先知觉后知,使先觉觉后觉也。予,天民之先觉者也。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。”(《万章上》9.7)我们每个人都是天所生,拥有天所赋予的爵位,每个人都是天民,只是存在先知与后知、先觉与后觉的差别而已。作为先觉者有责任和义务用仁义之道唤醒未知、未觉者。从这一点说,只有觉悟者才是真正的天民。“有天民者,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。”(《尽心上》13.19)“达”是知道、明白的意思。所以真正的天民是认识到天所赋予的使命可以推行于天下,然后努力践行的人。
孔子说:“五十而知天命。”(《论语为政》)孔子五十岁时意识到天赋予自己的使命,就是承继、传播“斯文”于天下(《子罕》),由此获得“知其不可而为之”(《宪问》)的道德勇气,即使面对命运的困厄、小人的逼迫,也能够无所畏惧,从容不迫。孔子是圣人,五十岁才知天命,达到天民的境界,我们更要努力了。我们每个人都是天民,拥有天爵,具有与生俱来的价值与尊严,只是不够自觉,没有意识到天所赋予我的使命。天赋予我们的使命首先是成己,成就、实现自己。同时天还要我们爱人,成己不是通过恃强凌弱、征服他人来实现的,而是推己及人,奉行忠恕之道,实现自我的同时使他人也得以实现。儒家提倡仁政、王道,反对暴政、霸道,就是因为前者成己、爱人,后者则建立在对他人的奴役、征服之上。所以天赋予我们的使命就是成己、爱人,这也是孔子、儒家仁的基本含义。儒家推崇的圣人如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等,都是成就、实现了天的使命的人,应该成为我们学习、效仿的对象。舜是什么样的人?舜本是一个平民,又生活在一个险恶的家庭里,父亲、弟弟都曾想加害他,他却凭着自己的真诚打动冥顽不灵的家人,使家庭重归于好,感染、影响到部落民众,受到帝尧的嘉许,登上天子之位,既成就、实现了自己,又受到民众的爱戴,建立起赫赫的功业。舜可以做到的,我们为什么不能呢?一个有抱负、作为的人,就应该像舜一样啊!文王本来只是小邦的首领,一度被监禁于羑里,遭遇磨难与困厄,但他奉行仁道,暗中行善,赢得民心的归附。从文王到武王再到周公,终于战胜强大的商人,并平定他们的叛乱,建立起周人近八百年的基业。滕国也是小国,只要以文王为师,奉行周公的教诲,同样是可以有所作为的。
滕王子本是纨绔子弟,平时热衷骑马射箭,对人生未来懵懵懂懂,这次受父王之命出使楚国,责任压到肩上,自然思考起人生的责任和意义来,这就是我们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人生觉悟期。孟子“道性善”强调,每个人都有成就、实现自己的动力和愿望,主张通过奉行仁道以成就拯世济民的功业。处于人生觉悟期的滕王子,听了孟子的宣教后,内心深藏的动力和愿望被唤醒,自然产生极大的共鸣,他被孟子的性善论所折服,就不奇怪了。(完)(原标题:孟子“道性善”,为何打动了滕王子?)
作者/梁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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