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时兆娟 图/ ***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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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小时候，常听到家乡人说两句话：“粉条不当菜，女人不算人。”

关于“女人不算人”这句话，无非是封建礼教强加在女人头上的禁锢，现实已经证明，被打得稀吧稀吧碎，扔到爪哇沟里去了。

可是为什么“粉条不当菜”，我妈当时也给出过一种解释：“粉条丝丝绺绺，筷子一夹，多长，干急吃不到嘴里，没个看相，是个‘下渣皮’（方城话贪婪的意思）菜……”

我脑补出这样一个画面：客人衣扣严谨，端坐饭桌前，夹起一筷子粉条，往上举啊举啊，可是粉条颤颤悠悠，和下边碗里的搅成一体，就是弄不断，客人急得脸面通红，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，最后只好悻悻放弃，去夹另一碗里的薄薄的调蒜瓣……

如此说来还真有道理。那是个清贫且拘谨的年代。因为贫穷，所以敏感自尊；因为过分自尊，所以束缚得难脱贫困，看似端端正正，其实深度自卑，在急于解放改变，和不敢挣脱中反复徘徊纠结。

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，居然有着深度的联结。一碗小小的粉条菜，都可能牵扯到“面子”问题，是触发“不被尊重”的机关，对亲朋好友来往产生深刻的影响……

——“我妈简直是心理学的高手”。

我一边暗暗叹服，一边为家乡的粉条隐隐抱屈。

作为一名资深的农民兼农民后代，我所熟知的庄稼里，没有一种比得上红薯的种植过程之漫长、加工过程之繁杂、健康无害之纯粹、营养价值之高全。

可凭什么，连那味道难闻的大蒜都能切成薄片、浇上酱油端上迎宾席，偏偏粉条就难登大雅之堂？

红薯的种植和加工是唯一一种贯穿农民全年时光的庄稼。

春节之后，就要开始紧锣密鼓的下种催芽、三天两天一遍地泼水；然后是移栽下地。

暑热密不透风的时候，还要翻秧、扦插；等到秋后白雾初生、其他作物都收获归仓之后，红薯也终于被刨出来、犁出来、扒出来、溜出来，一车一车地拉回了家。

别急，且缓你将要吐出的那一口气。真正的考验这才开始！

机声轰隆，人欢畜叫，整个村庄弥漫在一种不眠的狂欢中：红薯被粉碎，被过滤，被沉淀，被舀起，被吊高，做成一个个色泽白润、上方下圆的粉面个子。

还要把这粉面个子掰开了、晒干了、晾透了，才能收起来装进袋子里储存起来。

还有。

还要等到河里结满了厚冰、井口冒出了热气、男人胡子都挂满了冰碴的时候，升起那通红的大火，烧开翻滚的开水，把活匀了、搋透了的湿粉面块儿，抱进一层圆眼的粉瓢里，在锤击之下，看细长的粉条落进滚水中翻个个儿、流进一旁边的凉水缸里打个滚儿，再穿进细长的粉竿，架高一行行地排起来。

九九八十一关了吧！该修成正果了吧！

没有。

这一晚男人们彻夜难眠。他们在人脚渐定时，把一杆杆的粉条泡进河水。然后，一边将手笼在火堆之上，烘烤着冻得僵硬的手指；一边焦灼地反复去试探粉条结冻的程度。温度越来越低，冰凌越来越厚，他们心里的火苗也越来越旺。

直到晨曦渐露，一竿一竿的粉条冻成了一张一张冰排，他们才使劲睁着熬得通红的眼，从几乎不再流动的河水中，把粉条一竿一竿地捞起来，拉回去。而后再在井水里浸泡、融化、解冻，这才轮到挂起、搓匀、晒干……

一部红薯种植加工史，就是一部村庄全民参与史，一部男人礼佛取经史，个中漫长复杂，个中艰难困苦，这样的红薯，怎么就不该端上餐桌？

何况，红薯还是诸庄稼中的“战斗机”，被誉为“铁庄稼”。所长之处，百草枯萎让路，虫害避而远之，不打农药激素，是纯粹的绿色无公害食品啊！

更何况，红薯低热高能，富含多种营养成分，既益心肝肾肠，又利健康美容，有百利而无一害啊！

但我妈版本的解释，可能也仅局限于她的认知范围吧。

我的故乡红薯遍布，家家种植加工，而“物以稀为贵”，我的乡亲们热情好客，习惯把珍贵稀少的东西留给客人，所以红薯粉条才失去了上桌的机会，这恐怕可能才是更大的可能。

后来我进了城，发现餐馆菜谱上居然真的有两种菜与粉条有关：

一种叫做“蚂蚁上树”，炒熟的肉末掺在粉条之间，确实很容易引起人的联想；还有一种叫“素炒”，就是把绿豆芽、萝卜丝掺上粉条炒在一块儿，卷在烙馍里吃。

那城里人可不怕什么说什么“下茬”，你看，他（她）们站起来了，因为夹不起长长的粉条，他（她）们站了起来，使劲往上卷，往上卷，晶莹透亮的粉条，透着诱人的魅惑……

他们那怡然舒适的吃相，透着从容、自信与大度。

那来自富裕和安康的底气，与润物无声中感染了我，也感染着越来越多从乡村走进城里的人：不再忌讳说爱吃粉条、出身农村。往上查三代，谁家还不是个种地的？

我也学着用城里人的富足和懒洋洋，开始奢靡享受：终于敢在饭后一杯茶，翻翻看看手机。才知道，人们在各个购物平台高价抢购土特产。

而乡村里的那些小黄豆、小花生已经成了新一代孩子的名字。居然还有一对儿宝妈宝奶，亲热热地唤着自家的宝贝“小粉条儿……”

哎哟妈呀！我不禁悄悄埋怨父母：何必央人求人的给我起这名字，早点直接叫个“小粉条”多好，可不占了四十多年的先机？

粉条终于真正成了宝贝成了菜，被堂而皇之地郑重端上了餐桌，伴随着一个女人不断超越男人、成为真正的“人”的时代，一种盛世的雍容宽宏。（2022.6.2早）

*作者︱时兆娟：现任教方城七小。「青眼有加qyyjtcq」专栏作者。